李学勤(清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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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勤(清华大学)的个人简介

李学勤,1933年3月出生于北京,著名的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他长期致力于汉以前的历史与文化的研究,注重将文献与考古学、古文字学成果相结合,在甲骨学、青铜器及其铭文、战国文字、简帛学,以及与其相关的历史文化研究等领域,均有重要建树。2013年获首届汉语人文学术写作终身成就奖。2014年9月获得首届“全球华人国学奖终身成就奖”。

2018年1月被选为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

人物生平

李学勤生于知识分子家庭,自幼喜爱读书。1951年至1952年,就读清华大学哲学系,师从金岳霖。

1952年夏,入学不到两年的李学勤在既未毕业、也未取得任何学位的情况下,离开清华,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入在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参加编著《殷墟文字缀合》,辅助曾毅公、陈梦家工作。1954年,到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后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曾担任侯外庐的助手。1985年至1988年,任历史研究所副所长。为迎合1989年之后特殊的形势,李学勤提出了“走出疑古时代”口号。1991年至1998年,得以出任所长。

1996年起,任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首席科学家。2004年起,任清华大学文科高等研究中心主任、教授。他是少数于清华肄业、而后成为教授的特例之一。

李学勤担任人文社科学院历史系教授,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中国文字博物馆顾问、学术委员会主任委员。

2011年9月29日,中国文字博物馆学术委员会工作会议在京召开。会议召开前,中国文字博物馆举行馆长聘书颁发仪式,李学勤正式担任受聘任中国文字博物馆馆长,任期五年。

2013年7月9日,首届汉语人文学术写作终身成就奖颁奖典礼于成都金堂举行。该奖由四川大学哲学研究所发起,历时六年的网络投票、五个月的正式评议,正式公布了该奖获得者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李学勤。

2018年1月被选为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

学术活动

1995年他提出“走出疑古时代”和“重写中国学术史”的倡议,试图扭转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疑古派所代表的中国古史研究中怀疑古文献真实性的大趋势,引起广泛反响,并得到官方的支持。学术界开始对于“走出疑古时代”的口号出现质疑。

李学勤主持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是上世纪末中国社会科学界最大的政府工程之一,但其方法论和研究报告从一开始就饱受国内外学术界的批评和挑战;李学勤过度使用国内媒体宣传断代工程以及压制批判的做法也倍受争议。此外,他在反右、文革等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活动,(受当时背景影响)“诬陷和迫害过”陈梦家、顾颉刚,一直是其挥之不去的阴影。李学勤接受彼德.海斯勒(Peter Hessler)访问时提到“不只是外国人难以了解,年轻的中国人一样难以了解。那时候有种压力迫使我们写那样的东西。考古研究所要我写的,我很年轻,无法拒绝。你会注意到我避免说任何政治的事。我从未用‘右派’或任何那样的字眼,而且我把所有的批判只写成一句,在最后那一句。”“陈梦家没有发表任何足以让他能那么傲慢的扎实研究。陈梦家非常爱自夸。例如,在本书二十篇中,他用了很多其他学者的学说和理论,而不是只有他自己的创见……这种自夸的态度是不能为我们接受的。”

李学勤在同辈学者中以视野开阔、学识渊博、善于利用新发现及海外的考古材料、国外汉学研究成果和多学科结合治学而著称。他是第一个综合研究战国文字的人。所提出的殷墟甲骨分期“非王卜辞说”与“两系说”,虽然曾经引起很大争议,但最后渐成定论。李泽厚曾称其为大陆学界第一人,单在古文字学方面,由于其见识深邃,常被与裘锡圭并称为当世两大权威。

2003年1月,陕西眉县杨家村出土的铜器 ,证明“共和”不独立纪年,而断代工程恰恰高度依赖“共和”是独立纪年来推算诸王纪年。由于前841年是定论,于是,或者是厉王到武王的年表错了,或者是武王伐纣的年代错了,抑或是全部错误。

主要著作

《殷墟文字缀合》(与人合作),科学出版社,1955

《殷代地理简论》,科学出版社,1959

《东周与秦代文明》,文物出版社,1984

《古文字学初阶》,中华书局,1985

《李学勤集》,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9

《新出青铜器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

《比较考古学随笔》,(香港)中华书局,1991

《周易经传溯源》,长春出版社,1992

《简帛佚籍与学术史》,(台湾)时报出版,1994

《走出疑古时代》,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

《殷墟甲骨分期研究》(与人合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古文献丛论》,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

《失落的文明》,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

《缀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四海寻珍》,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

《夏商周年代学札记》,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

《重写学术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李学勤文集》,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委员文库之一,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社会职务

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历史学科组组长,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史学会副会长,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长,中国钱币学会副会长兼学术委员会主任,国际汉学研究所所长,楚文化研究会理事长,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美国东方学会荣誉会员。

李学勤,1933年3月生于北京,1951至1952年就读于清华大学哲学系,1952年因“全国高校院系调整”离开清华,进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今属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1954年进入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曾先后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防卫科技学院青铜器方向学科带头人等。

现任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汉学研究所所长、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历史学科评议组组长,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首席科学家,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长,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

50年代起,他参与缀合、整理殷墟发掘所获甲骨,用排谱法研究甲骨文反映的史事和历史地理,并首次鉴定出西周的甲骨文,首创殷墟甲骨的非王卜辞说,继而又就历组卜辞等问题提出两系九组的新分期法。在青铜器及其铭文的分期、分区、分国别研究中,也取得了重大成就。在系统研究甲骨、金文的基础上,他对商周时期的礼制、职官、家族、法律等方面作了重要探索。他综合研究战国时期金文、陶文、古玺、货币文字及简帛,从而促使古文字学领域中新的分支――战国文字研究形成,是战国文字这一学科的奠基人。从1975年起他先后主持和参加过马王堆汉墓帛书、银雀山汉简、定县汉简、云梦秦简、张家山汉简等的整理、注释,并利用这些新材料,对战国以至汉初的学术史、文化史进行探索,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注意。

他在上述简帛以及长沙楚帛书、包山楚简、郭店楚简、上海博物馆藏楚简的研究中,以及在甲骨学、青铜器研究等方面,都作出过令人瞩目的贡献,是国内外学界公认的简帛研究和古文字研究、古史研究的权威。由他主持的重大科研项目有国家“九五”重点科技攻关项目“夏商周断代工程”、国家“十五”重点科技攻关项目“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预研究”等。

论著目录

《殷虚文字缀合》(与郭若愚、曾毅公合作),科学出版社,1955年。

《殷代地理简论》,科学出版社,1959年。

《中国青铜器的奥秘》,外文出版社,1980年。

《东周与秦代文明》文物出版社,1984年。2007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修订版。《古文字学初阶》,中华书局,1985年。

《马王堆汉墓帛书》(肆)(定稿),文物出版社,1985年。

《睡虎地秦墓竹简》(定稿),文物出版社,1990年。

《英国所藏甲骨集》(与齐文心、艾兰合作),中华书局,1986、1992年。

《中国美术全集·青铜器》,文物出版社,1985、1986 年。

《李学勤集》,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

《新出青铜器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

《比较考古学随笔》,(香港)中华书局,1991年。

《周易经传溯源》,长春出版社,1992 年、修订本《周易溯源》巴蜀书社2006年。

《走出疑古时代》,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年。

《简帛佚籍与学术史》,(台湾)时报出版,1994年。

《欧洲所藏中国青铜器遗珠》(与艾兰合作),文物出版社,1995年。

《中国青铜器概说》,外文出版社,1995年。《殷墟甲骨分期研究》(与彭裕商合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

《古文献从论》,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

《失落的文明》,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

《缀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四海寻珍》,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年。

《李学勤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

《当代学者自选文库·李学勤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

《瑞典斯德哥尔摩远东博物馆所藏甲骨集》(与齐文心、艾兰合作),中华书局1999年。

《夏商周年代学札记》,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年。

《拥_集》,三秦出版社,1999年。

《甲骨百年话沧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年。

《中国青铜器萃赏》,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2000年。

《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定稿),文物出版社,2001年。《重写学术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

《中国古史寻证》(与郭志坤合作),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年。

《中国古代文明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

《清路集》,团结出版社,2004年。

《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

《青铜器与古代史》,(台湾)联经,2005年。

《李学勤文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

《李学勤早期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

《文物中的古文明》,商务印书馆,2008年。

《李学勤讲中国文明》,东方出版社,2008年。

《李学勤说先秦》,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年。

《通向文明之路》,商务印书馆,2010年。

另有学术论文500余篇。

人物访谈

重估古代文明

党的十八大将“中华民族具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这一判断写进了报告。然而,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的长度到底应该如何判断?中华文明的起源究竟应该如何考究?中国古代文明的价值是否需要重新估价?  3月22日下午,春光明媚,和风拂面,仿佛给我们灿烂的中华文明起源和价值重估等问题捎来了答案。著名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清华大学李学勤先生在清华大学荷清苑家中书房,接受了中国社会科学网记者的专访,为我们解疑答惑,使我们受益良多。  李学勤先生表示,中国的古代文明很多地方被传统观念估计得比较迟、比较低,显得评价不公。我们应该“走出疑古时代”,对中华文明起源过程做进一步探索,充分运用文献研究和考古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开拓出一个古代历史、文化研究的新局面,重新估价中国古代文明。  核心提示:  ◆探索文明起源,最主要的是探索起源的过程,在某一个阶段形成了有分层的社会,形成了恩格斯所说的国家机器,这就是文明的起源。  ◆“二重证据法”既规定了后来中国历史学的发展方向,也规定了中国考古学的发展方向。  ◆要面向广大学术界和人民群众,写简明扼要、明白易晓的文章。文风不仅是一个文字技巧问题,也是如何跟生活、群众相结合的问题。  走出疑古,重估古代文明     我们知道,李学勤先生的一个著名口号是“走出疑古时代”,围绕这个口号,他提出了“重新估价中国古代文明”、“对古书的第二次反思”、“重写学术史”等相关命题。本次专访,记者主要就这些相关话题请教李学勤先生。  记 者:李老您好!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中国社会科学网的专访。我们知道,自从您1992年提出“走出疑古时代”的口号以来,走出疑古已成为一种思潮,对学术界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您提出这个口号的初衷和目的是什么?  李学勤:前些年,应学术界几个年轻朋友的邀请,我参加了北京大学一个小型学术座谈会并作演讲,提出要“走出疑古时代”。在此之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重新估价中国古代文明》。  为什么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呢?近几十年来,考古方面的重要发现对于中国古代历史的认识有很多新的启发,这与过去疑古思潮讨论的核心问题有密切关系。尤其是从那些新发现的古代遗留典籍来看,疑古思潮的先辈们对若干古书提出的怀疑就有点不适当或者不必要,这样会造成一种偏向。所以,我们把历史学和考古学结合起来,对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就会产生和疑古学派不同的认识。在这次演讲后,有些朋友把我的观点发表在杂志上,结果引起了很多争论,这是我当时始料未及的。  记 者:那么,探索中国古代文明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李学勤:中国古代文明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文明,讲文化的传承、创新,就是要传承、创新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化传统。党的十八大指出,中华民族具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是对中国历史的重要总结和高度评价。世界文明古国不只有古代中国,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的文明都非常古老。然而,这些古老文明都断绝了,还有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也在中世纪就中断了,只有中国文明绵延五千年不断,这在人类历史上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在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中,有多少文明的精华可以继承和创新?这是非常值得做的一件事情。  画外音:作为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李学勤先生对中华文明尤其是上古文明既有深厚的感情,又有精深的研究。他曾在2008年指出,中国拥有众多人口、广阔疆域以及源远流长的历史,在世界文明史上一直占据重要位置。要认识世界文明,就离不开对中国文明的研究。探索中国古代文明,一方面对我们中华民族有重大意义,另一方面对人类文明的兴起过程和人类文化的认识同样具有重大意义。  画外音:然而,李学勤先生认为,有些人对中国古代文明贬低了,评价不够公平。我们应该“走出疑古时代”,重新估价中国古代文明。在此,李先生主要指的是疑古思潮对于学术研究产生的负面作用。他在《走出疑古时代》(修订本,辽宁教育出版社)中指出,疑古思潮“有副作用,在今天不能不平心而论,它对古书搞了很多‘冤假错案’”。所以,“我们要讲理论,也要讲方法。我们把文献研究和考古研究结合起来,这是‘疑古’时代所不能做到的。充分运用这样的方法,将能开拓出古代历史、文化研究的新局面,对整个中国古代文明作出重新估价。”  画外音:李学勤先生在《清路集》中指出,只有摆脱疑古的局限,才能对古代文明作出更好的估价。实际上,李先生各项工作,可以说都是自己所提倡的“走出疑古”的实质性步骤。  反思古书,探索文明起源     要“重新估价中国古代文明”,其核心问题就是中国古代文明的形成时间和发展程度。所以,探索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自然就是一个必须探讨的核心问题。  记 者:正如您刚才所说,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只有中华文明绵延五千年没有中断。那么,中国文明史到底有多长?您怎样看待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  李学勤:探索中国文明的起源,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但是中国文明史和其他文明古国的历史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具有非常古老和独立的发展和起源。然而,文明起源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至于中国古代文明从何时起源,社会上包括一些学术界人士可能有些误会,他们认为探索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就一定要追究到是哪一年起源的,比如是公元前5050年,或者5100年,其实这是不科学的。  中国的青铜器是什么时候制造、文字是什么时候形成等等,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是文明因素的问题。古代中国与现代中国一样,是世界上人口众多、幅员广阔的国家,中国文明的起源自然是多方面文明因素共同促成的。而这些文明因素在中国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在其他国家又会产生不同的结果。探索文明起源。文明的起源和国家的形成是分不开的,这是国际上通常的看法。

治学的话题

《对中国古代文明的多学科多领域探索――访李学勤教授》

(《历史教学问题》2007.4):■:我所要问的是,青年们对您如何成为当代著名的学者的历程很有兴趣,希望您谈谈您个人的学习或治学的话题,有哪些经验,让青年们有所借鉴。

●:也常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跟他们说,我这个人走的道路不足为训。这不是我客气,因为我这个人的道路非常简单、但又非常特殊,很少有人像我这样。我不是学文史的,虽然考入清华哲学系,不是学哲学史的,虽然后来我跟侯外庐先生搞了多年的思想史。我来清华是想学数理逻辑,那时数理逻辑与哲学是分不开的,你知道罗素和怀特海是搞数理逻辑的。把数理逻辑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的是金岳霖先生。一个很偶然的场合,我读到了金岳霖先生的《逻辑》。当我从头到尾把书看完了之后,就向往数理逻辑。1951年我决定报考清华大学,理由就是学习数理逻辑,所以说我来清华并不是学习文史,而是学习哲学。跟满满一教室学生面对一个老师的情况不同,那时候我们就几个学生,经常到金先生家里去,到他家听他讲授,学问也就是这么做出来的。跟从金先生学习,不光是学他的知识,也是在他跟前学习做人。

我在清华呆的时间很短,1952年院系调整,清华就没有文科和理科了。那时候,我在研究甲骨文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就去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您怎么会很早就对甲骨文产生兴趣呢?

●:我在小孩的时候,就非常喜欢看不懂的东西,一看是不认识的,恰恰是我最喜欢的,特别是符号性的东西。我的数学学得还可以,但是我不想去学数学。数理逻辑就是这样,人们看不懂,几乎没有什么字,都是符号。甲骨文也是这样,所以我就喜欢这个。1950年,我17岁,就开始对甲骨文感兴趣。那一串串未知文字的确切含义,那一层层隐藏在卜辞里面的先人的思维,深深吸引着我。我经常骑自行车到位于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去看这方面的书。

■:那么您学习甲骨文就是通过自学吗?没有什么老师指导吗?

●:就是自学。那时候,在北京图书馆看书很方便,通过借阅甲骨一类书刊,我认识了馆中负责金石部的曾毅公先生。在曾先生的帮助下,我不但能看已经编目的书,还有机会看到不少馆中特别收藏的书籍、拓本,眼界就逐渐开阔起来。

当时,我曾仔细读了《安阳发掘报告》、《中国考古学报》,也看了董作宾先生的《甲骨文断代研究例》和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上发表的《殷虚文字甲、乙编》的序。我还看了陈梦家先生的文章,他的《甲骨断代学》正在《燕京学报》等刊物上陆续发表。我发现他关于甲骨断代,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甲骨分期的看法与董先生有些不同。后来,我又看到日本贝冢茂树、伊藤道治两先生的《甲骨文断代研究的再检讨》,他们的意见与陈梦家先生比较接近。总之,当时我已经对甲骨文研究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了。当然也要掌握一些相关的知识,如文字学、音韵学等等,这些也是我自己学的。

■:1952年您应该是大二的学生,您怎么能够到考古所工作,谈谈具体情况好吗?

●:1952年的时候,陈梦家先生从清华中文系调到中国科学院考古所。当时上海的郭若愚先生对《殷墟文字甲、乙编》进行缀合,将书稿送呈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先生。郭先生把书稿转交给考古所,当时的所长是郑振铎先生。郑先生征求陈先生意见,陈先生认为书稿还可以进一步补充。当时,北京图书馆的曾毅公先生在甲骨缀合方面已经知名,所以就邀曾先生来搞,我也一起参加这项工作,所以1952年我就来到了中国科学院考古所。这项工作1954年完成了,成果就是与郭若愚、曾毅公先生合作的《殷墟文字缀合》,1955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郑振铎为该书写了序,是由陈梦家先生代笔的。

■:这里我还想请您解释一下,什么叫“殷墟文字缀合”呢?做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呢?

●:甲骨发现的时候,大多数是分裂破碎的,所以早就有学者指出,为求窥见卜辞的完整记载,甲骨缀合是最急切最基本的工作。把原属于同一版块的甲骨碎片联接复原,这称为缀合。另外,把本相关联的不同版甲骨排比连属,就称为排谱。

■:您搞甲骨文没有受到家庭的影响吗?

●:没有,我父亲是在医院工作的,就是我自己喜欢。不过一个偶然的情况有可能使我成为另外的一个人,我给你讲讲:

我是1945年入中学,1948年初中毕业。当时北平有两个高等工业学校,都很有名:一个是北平市立高等工业学校,一个是北平国立高等工业学校。市立的在东四北边,国立的在白塔寺后面。市立高工就是现在的北方工业大学,在石景山;国立高工就是现在的北京工业大学。国立高工当时是全国著名的学校,学校毕业相当大学的专科,一共要上五、六年,把大学的课程上完,而且学校还管饭,当时是很不容易考的。1948年国民党要垮了,生活比较困难,我们家的情况还算好的,还有饭吃。我初中在汇文中学读的,1948年夏天我去考国立高工,我考的很好,是电机系的第一名。但是我遇到一个奇怪的事,这件事便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时国立高工要求录取学生到北平市防痨协会去体检,要照一个小片子。体检后给我一个通知,上写“两肺尖部浸润性肺结核二期”。这个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因为那时没有什么特效药,不是上得了学上不了学的问题,而是保得住保不住生命的问题。得了这种病是活不了的,很危险的,我真是受到了一个重大的打击,当时也没想是怎么回事,遭受了一场惊恐。后来我又到其他医院检查,根本没有事。等后来再到防痨协会去问,他们说是片子搞错了。但是我受到这样一个惊恐,我也没有再去这个学校,学校倒是也找过我,因为我是榜首。如果我去了,我非常可能留苏,当时很多高工的学生都留苏了,回来以后可能当一个厂长。你看,一个很偶然的事情,就可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道路。

■:看来您的成长经历确实很独特,您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通过学校培养掌握专业知识和技能然后参加工作的。这个经历对当代青年有什么启示呢?

●:如果说我的经历对当代青年有什么帮助的话,我可以说一点,就是那时候的学习没有什么功利的目的。前几年《科学时报》记者访问我,问我对当前教育有什么看法。我说,当前教育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功利化,而科学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功利化,功利化不可能有真正的发明创造。我那时候是一个小孩,一个穷学生,可是我没有想过学什么东西可以赚钱。那时的生活条件比现在差远了。那时我买书只能买旧书,不敢买新书。我老到旧书店、旧书摊去,书店的人都认识我,到今天我和中国书店也还有很好的联系。因为我小时候就和旧书打交道。我不但买书而且卖书,经常是买了卖,卖了买,有时候不吃饭也要买书。当时喜欢科学,想当个科学家,可是脑子里没有功利的想法,完全是凭兴趣。如果说从功利的角度出发,我为什么要搞这个?这是最不能挣钱的行当了。如果有功利的目的,就不会在科学上做出成绩。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我的这种看法?

小孩从幼儿园开始就培养功利化思想。从小就要考虑找一个好幼儿园,才能上好小学,上好小学才能上好中学、上好大学,一直到研究生毕业,然后出国,然后挣钱。你想他哪有精力去考虑科学创造的问题?

回忆文革

■:文革前,您在历史研究所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和侯外庐先生一起搞思想史,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您可以回忆一下吗?

●:侯外庐先生是我国五位马克思主义史学大家之一,我怎么到他身边工作的呢?这个也是我从考古所到历史所工作的原因。我认识侯外庐是通过外交部一位先生,他对我很赏识,他与侯外庐先生有关系,他把我介绍给侯先生。历史所是1954年建立的,而考古所1950年就建立了,中国科学院1950年建立的时候就有考古研究所,也有了近代史所。1953年决定成立历史研究所,当时分一所、二所,侯先生被任命为二所副所长,那时他是西北大学的校长。他到二所做筹备工作,我还在考古所,那时我的岗位还没有定下来,他说你到历史所来吧。侯先生要我跟着他,做他的助手。侯先生是史学大家,他虽然主要是作思想史研究,但实际上他什么问题都研究,他写的东西多,古今都有。我就一直跟着侯先生,一直到“文革”。在“文革”当中,我被借调到国家文物局,搞新发现文物的整理工作。一直到1978年,我回到现在的历史所。不久老一代的室主任们要退下来了,对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在思想史研究室,一个是到先秦史研究室,接替胡厚宣先生做主任。经过侯先生同意,我就到了先秦史研究室。

■:在“文革”时期您就参加了马王堆等项目的工作了?

●:是的,那是很快乐的事,那时学术工作都停顿了,只有这样的项目可以做。我也去过干校,但是时间很短。我是1970年去的干校,1971年郭老要修改《中国史稿》,就把我调回来了。但《中国史稿》也搞不了了。发现马王堆帛书以后,文物局就想把我调去,但这边搞运动一直不放。我是1975年初正式过去的,实际我从1974年就已经写这方面的文章了,一直到1978年才回来。

■:那么说“文革”对您的耽误不是很大?

●:不,耽误很大!前几年我在全国政协提出一个提案,建议搞口述历史,特别让一些老学者说说自己想做而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有出版社很感兴趣,一会儿他们就要来找我谈这件事。本来我计划做很多研究,但失去了这样长的时间,很是可惜。

■:五十多年来您一直在研究甲骨文,在研究甲骨文的分期上有自己的成果。但是从上世纪60年代,您好象把研究的重点转移到金文以及青铜器研究方面,您的这种转变也是由于个人的兴趣吗?

●:50年代,我在这个领域里艰辛的摸索,从甲骨文着手,又研究整理战国文字。到60年代时,我深感自己积累不足,就转到金文以及青铜器的学习研究上来。

■:您在青铜器研究方面成果丰硕。1980年出了《中国青铜器的奥秘》一书,1990年出了《新出青铜器研究》,1996年出了《中国青铜器概说》。您还总结了青铜器研究的历史以及方法等问题。您曾谈到古代的青铜器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因素,可以进一步说明一下吗?

●:好,这个问题值得探讨一下。中国古代的青铜器,就和中国古代的玉器一样,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文化因素,在全世界也是非常突出的。中国青铜器的研究可以上溯到汉代。在汉武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收藏青铜器的记载。后来,汉宣帝时有个叫张敞的,他曾考释过青铜器的铭文。北宋的时候,开始有了青铜器的专门著录。这就是流传至今的吕大临《考古图》和《宣和博古图录》,主要是青铜器。因此,可以说中国金石学的青铜器研究传统在北宋的时候就已经形成并成熟了。现代青铜器研究的标志,是郭沫若1931年出版的《两周金文辞大系》。这本书在许多方面都开创了新局面,对于中国青铜器的研究起了划时期的作用,这一点没有什么夸张的。它的特点是对金文作系统的整理,同时对青铜器的器形也作了开创性的研究。接着全面研究青铜器的是容庚先生,他的《商周彝器通考》是全面系统研究青铜器的著作。长时期以来,中国青铜器研究偏重金文,在20世纪的30年代,国际上对中国青铜器的研究出现了用类型学的方法进行系统整理,着重研究青铜器的形制、纹饰等方面。40年代末50年代初,陈梦家先生把这两种方法结合起来,形成青铜器研究的新局面。

■:您也是主张用考古学的类型学的方法来开拓青铜器研究的新局面的吧?

●:我认为青铜器研究应该有一个新的进展,标志就是以考古学为基础,这是我们必须做到的。因为到陈梦家先生止,也就是20世纪50年代,那时考古发掘的青铜器材料还很有限,做不到以考古材料作为青铜器研究的基础。又经过50多年的考古发掘,材料虽然在某些方面还不如传世的,但是完全可以以考古材料为基础,把青铜器研究的体系进一步建立起来。可以把传世品作为研究的补充,但是研究的基础应该是考古学。

既然以考古学为基础研究青铜器,就不能只以研究金文作为研究的主体,要从多层面、多角度去研究,至少应从形制、纹饰、铭文、功能、工艺五个方面进行。

■:从上世纪70年代,您就曾主持或参加过马王堆汉墓帛书、银雀山汉简、定县汉简、云梦秦简、张家山汉简等的整理,在上述简帛以及长沙楚帛书、包山楚简、郭店楚简、上海博物馆藏楚简的研究中您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您可以回顾一下参加这些简帛整理工作的情况吗?

●:1972年,在山东临沂银雀山一号墓,属于汉武帝早年,出土了大量竹简兵书,最主要的是《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1973年,在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了大量的帛书和竹木简,帛书最多,有《周易》、《老子》等书籍,是汉朝初年的。帛书内容涉及古代哲学、历史、医学和科学技术许多方面。另外还有几册图籍,大部分是失传的书籍。这些佚籍的发现,好像打开了一座地下图书馆,可谓石破天惊。我当时参加了帛书的拼合和研究工作。

1975年,在湖北云梦睡虎地十一号墓一个小墓里面,出土了大量的秦代的竹简,这是第一次看到用墨笔书写的秦人手迹。当时我直接到现场去,看到原来满满一棺材都是竹简,主要是秦代的法律。1977年,在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墓也出土了竹简,有《周易》、《诗经》等等。1983年,湖北江陵张家山二四七号墓出土了大量的竹简,主要是汉初吕后时代的法律。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一号墓出土了大量的战国时代的楚简,是儒家和道家的著作,道家有《老子》,儒家有《子思子》,还有其他书籍。大致同时,还有一个墓的楚简被盗掘,流传到了香港,1994年由上海博物馆收购回来,内容和郭店简差不多,也主要是儒家、道家的书籍。还有很多小的发现我在这里就不介绍了。

简帛书籍使我们目见古代著作的本来面目,其中不少佚书是连司马迁、刘向、刘歆也没有看到的。一系列的发现,促使学者对长期以来对古书的看法产生改变,不少久被怀疑否定的“伪书”得以昭雪,还有不少典籍,其时代由此明确,重为学者放心使用。大家逐渐认识到,历史上若干方面,特别是学术史、思想史,已经有了重写的机会。

先秦历史文化研究

■:1995年,您受命担任“夏商周断代工程”的首席科学家和专家组组长,这是属于年代学研究的一个重大项目吧。它是不是您关于先秦历史文化研究的又一个新领域呢?

●:什么是“夏商周断代工程”呢?简单的说,“夏商周断代工程”是以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相结合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历史上夏商西周这三个历史时期的年代学的项目。年代学研究古代的年代,也就是给予古代历史一个时间的量度。夏商周断代工程就是研究夏商西周的年代学。

“夏商周断代工程”是一个按照系统工程原则来建立的大型项目。在当时我们的可行性论证报告里面,就规定了建立9个课题、36个专题,直接参加的专家学者达到200人。最后,我们的课题仍然是9个,而专题则根据工程进行的情况,适当地增加,变成44个。经过5年的集体努力,最后达到了预定目标,制定了“夏商周年表”。2000年9月,这个项目顺利通过了由科技部组织的专家验收。同年11月9日,“夏商周断代工程”项目办公室举行了新闻发布会,正式公布了阶段性成果,《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也正式出版发行。2001年春天,被评为“九五”期间科技攻关计划的重大成果。

■:这个“工程”的结果,阶段成果报告简本公布六年了,今天您是否再回顾一下这项“工程”的意义呢?

●:人们常说,世界上有四大文明古国,包括古代埃及、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古代印度,还有中国。在这四个古代文明里面,只有我们中国,几千年来的文明绵延不绝,在人类历史上可以说是光辉的奇迹。可是中国的文明,究竟有多么长远的历史,不是没有怀疑的,我们需要把它弄清楚。仅仅说古书上是这么写的,这不行。实际上,我们国家的确切的历史年代只能上推到公元前841年。因为司马迁的《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的第一年是西周晚期的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1年。当然,其他几个古代文明最早的确切年代大致也在这个时间左右,因为人类历史的发展就是这样,越古的就越模糊。往前还有没有呢?不是说没有,而是没有公认的说法。外国的情形也是一样,也是有很多的分歧,很多的模糊,但是通过学者反复研究,是有比较公认的说法的。中国古代就没有这样一个公认的年表,这是一个很大的欠缺。我们到底有没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文明发展的水平究竟怎么样?这不是凭着我们的爱国热情所能解释的,而是需要科学的论证,我们要很审慎地进行科学研究。

■:对“夏商周断代工程”问题海外有些争议,不知您对这些争议是如何看的?

●:“夏商周断代工程”是一个大型工程。我们这个工程进行过程中,开的会最多,有时把不参加我们工程的学者都请来,因为我们要听各种不同的意见。项目是多学科的,大家有不同意见很正常,国外学者有不同意见,国内学者也有不同意见。只要是有关这个问题的学术性的意见,我们都欢迎,我在美国亚洲研究会的讨论会上就曾经这样表示过。

疑古思潮

■:上世纪90年代,您写了《走出疑古时代》一书,我想您是不是说,探讨中国古代文明,必须要首先破除近代以来出现的疑古思潮?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个很基本的特点,就是人们一直认为一切事物都是越古越好,所以三代以上就是人类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古代的经籍,就成了整个学问的核心。中国人到了19世纪,有的甚至20世纪初还是专读经书。19世纪末,由于西学的兴起,时势的发展,清政府不得不下令废科举,成立学堂,用新的学科取代读经。这个时期,康有为的著作《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对传统的中国人的“古代观”是一种否定,是疑古思潮的开始。

从晚清以来的疑古思潮是进步的,从思想来说是冲决网罗,有很大进步意义,因为它把当时古史上的偶像全都踢翻了,起了思想解放的作用,当然很好。可是它也有副作用。疑古派对古代的否定常常过头,特别是对古书搞了很多“冤假错案”,在今天不能不平心而论。

冯友兰先生在给《古史辨》第六册写序的时候,曾讲到一个“三阶段”说,即“信古――疑古――释古”。我们要讲理论,也要讲方法。我们把文献研究和考古研究结合起来,将能对整个中国古代文明作出重新估价。

■:您在《辉煌的中华早期文明》的演讲中,首先提到的是中华早期文明的“长度”,这个“长度”是否是从纵向的角度看它发展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

●:是这个意思。我们谈到中华五千年文明,如果看一些外国学者的书,不少主张中国文明起源从商代开始,大约就是公元前1600年。甚至于有人说要从产生甲骨文的商代后期,从盘庚迁殷开始,盘庚迁殷大约在公元前1300年,也就是说我们的文明是从公元前1300年开始的。我们看起来这种说法不太公正,因为不但古书里面的记载比这悠长得多,而且考古学等客观的考察也表明商代已有很发达的青铜文化,它的文明已有相当大的发展了。

以文字为例,我们知道甲骨文里面有多少不同的字呢?大约四千到五千之间。没有很准确的数字,因为学者对字的释读与其分合的关系没有一致看法,可是总是在四千到五千之间。通过这个量级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文字已有了很大发展,而这四千多个字还不是当时文字的全部。甲骨文是商王朝用于占卜的,内容不可能包括当时生活和文化现象的各个方面,因此不可能把所有的字都包括在内。今天我们任何学科的一本书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字都包括在内,除了字典,所以当时的字一定要在五千个以上。从这一点,大家就可以体会到商代绝对不是一种很原始的文明,文明的起源要比这个早得多。如果再加上夏代也不过就是再往前推四百年多一些,还不是我们文明的起源,还要再往上推。

■:看来这个郭店简和上博简就像是地下出土的图书馆,内藏非常丰富啊。您从这里阐明了中国古代文明的高度。

●:问题在于我们不仅发现了这些书籍,而且通过发现的这些书籍,我们要看从战国时代一直到汉初,当时的学术发展究竟是达到了怎样的水平。当然,这些书里面也有一些日常用书,比如《日书》等,是用来择吉、算卦使用的,没有多高的学术价值,可是占相当大比例的是高级学术,不是一般作品。比方说郭店简,其中有些是子思的著作,如《五行》篇,子思和孟子讲五行是战国晚期的荀子提到的。荀子和子思、孟子学派的观点不一样,荀子对此进行了很尖锐的批评。《五行》篇久已佚失了,在马王堆帛书里发现了,在郭店竹简里也发现了,可见当时非常通行。这篇著作非常难读,它讲的是人的性和德之间的关系,这是很深奥的问题,不是一般民众所能够理解的。在郭店简与上博简里面还有一种《性自命出》或者叫《性情论》,讲的完全是抽象的范畴。过去我们看《论语》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好像孔子是不讲性和天道的,其实不是这样。《性情论》作为孔门学者的作品,过去我们根本不知道,它讨论的完全是天道、性命、情性等,甚至宋明理学所讨论的一些哲学概念,这里面都讨论到了,这些也绝对不是当时一般民众所能够理解的。《老子》也是一样,不但有《老子》本身,而且还有解说《老子》的一些篇章,例如上博简的《恒先》,同样非常富有哲理性。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给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哲学的世界,让我们看到当时哲学思想是高度发达的。

通过这些例子,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代文明的高度。它上升到系统的哲学理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

■:我对几位搞先秦史的学者访谈时,他们对于社会经济形态问题都有自己的看法,不知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我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不多,但对于这个问题的历史比较关注。社会经济形态问题的论争来源于大革命之后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和社会史论战,在国际上就是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论争。侯外庐先生四十年代参与过讨论,他的贡献是《中国古代社会史论》。1960年前后,我对这个问题下过工夫,当时作的笔记有这么厚,但是“文革”时都散失了。如果这些笔记还在的话,我可以写很多东西。还有一个原因使我没能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因为那时写字用圆珠笔,没有想到写的字后来全化了,漫漶难于辨认。因为今天我的工作主要是在考古方面、古文字学方面,所以对这个问题就研究得少了。

■:有学者认为,今天从事先秦史研究的学者几乎没有几个人认为中国存在奴隶社会,您是怎么看呢?

●:这是事实,至少许多学者认为不存在希腊、罗马那样的奴隶社会。

■:是不是没有必要把这个问题一定要讨论出一个统一的结论?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但是这不等于说我们研究历史可以不要理论。2005年,我在中国社科院出版的《李学勤文集·自序》中就谈到过这个问题,我说想真正揭示历史文化的真相,除了“实”的研究,还必须有“虚”的指引,这便是理论。回顾上一个世纪,先秦一段历史研究之所以变革发展,最重要有两方面的影响,一个是现代考古学的建立,一个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传播,才使研究具有现代的特色。

■:最后我想请您谈谈,这么多年来您一直担任着这么多的行政工作,但是还取得了这么多的学术成果,二十多本学术著作,五百篇文章,您是怎样做的呢?有什么秘诀吗?

●:我可说是逼出来的。我在考古所的时候还行,一到历史所我就做一些行政工作,从小组长一直到所长,这个时候做这件事,马上又会做另一件事,这是逼出来的。没办法,只有抓紧时间。像今天下午你来以前,我就已经改完了一篇稿子。

■:那您的工作效率很高啊!

●:你看我这里的情况,多少个电话打断我们的谈话,今天还是好的。一会儿有出版社的要来,晚上还要与学者们吃饭,明天要开一天会,晚上还有人来访问,后天要给学生讲课,大后天就要去郑州了。

■:看来您越是没有时间,越是珍惜时间,越是有较高的工作效率。反之,很有时间的人,不知道时间的宝贵,可能成果反而更少。

●:这话我就不客气地同意了。

主要荣誉

2013年获首届汉语人文学术写作终身成就奖。

2014年9月获得首届“全球华人国学奖终身成就奖”

自序

《李学勤文集》自序:

起因

1952年,我离开读书的清华大学,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参加编著《殷虚文字缀合》,开始了自己的学术生涯。1954年起,在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就是后来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荏苒至今,已经过去50多年了。

我这些年来的主要研究领域,是先秦的历史文化。在大学和考古所的几年,努力学习的是甲骨文和战国文字。来历史所后,由于作著名历史学家侯外庐生的助手,长一段时间在他指导下做思想史的研究,但先秦还是重点。“文革”后,我转到古文字古文献研究室,又到先秦史研究室,便完全回到先秦一段。

先秦历史文研究特点,是必须涉及多种学科。在狭义的历史学以外,还得综合考古学、古文字学、文献学等等方面,为了进行较研究,甚至需要外国古代的知识。我曾经建议,用“中国古代研究”或“中国古代文明研究”来称呼这一多学科交叉的领域。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历年写的小文也显得相当驳杂,大家很容易在这本集子里看到这一点。

新旧对比

前些年,我应安徽教育出版社之约,曾经编过一本自选集,1999年以《当代学者自选文库·李学勤卷》为题出版。那本书共选辑了70篇,这本集子也收入70篇,与安徽教育的那本没有重复,都是从我以往的书和集子以及报刊上另选的,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以这两本自选集合看。

这本新的集子,在选目上尽力包括我历年着力过的各种学术方向和问题。其编排的次序.首先是带有通论性的作品,然后按时代先后,史前与传说时期和夏代在前面,殷商、西周、东周至秦在后面,随之是关于典籍文献和关于简牍帛书的部分。和安徽教育那本自选集一样,没有收我早年写的现在看来错误已多的文章,论古文字因而难于排印的论作也基本不选。

我在先秦历史文化这个领域里摸索前进的步,是踯躅曲折的。如上文所说,起初由甲骨文和殷商考古着手,又辑集整理战国文字。六十年代,因深感积累不足,转而侧重金文以及青铜器的研究。七十年代,有机会参加新出土简帛的整理考释工作,又跨入新的学科范围。出于一连串主观、客观的原因,对于许多重要问题只能浅尝即止,给自己留下不少遗憾。今天这个领域有关的各学科或学科分支越来越细化,信息量迅速增长,要想在一个科中保持前沿位置都是非常困难的,像我这样“横通”的经历自然不足为训。谈到我曾涉足的一些学科,想乘这一机会,对其在新世纪的发展说几点个人的想法,向读者请教。

建议

甲骨文的研究早已扩充形成了一个相当大的学,即甲学。一般把甲骨学的诞生到发展的历程分为三阶段:自1899年王懿荣发现鉴定殷墟出土的甲骨文算起,到1928年殷墟考古发掘以前,是第一阶段,殷墟甲骨大量私掘和流传,学者通过甲骨文的研究,认识了甲骨对殷商研究的重要:卷义,推定了殷墟的性质和时代。殷墟发掘开始后,到抗日战争时期,为第二段,考古的重大收获给甲骨的分期研究奠定了基础,各方面研究扩大了甲骨学的影响。建国之后,是第三阶段,甲骨获得更大进展,特别是《甲骨文合集》等书的完成出版,将材料系统集中,分期研究更是成果频出,这为今后系统深入的研究工作准备了前所未有的良好条件。

释字仍然是殷墟甲骨研究的一项基本课题,还有相当一批很关键的字没有得到辨识,或者没有充分解说。我想,应该进行有计划的考释工作,优先解决那些对理解整个内容有较大意义的字。甲骨学的研究对象,已经不限于殷墟甲骨了。其实早在1953年,郑州二里岗就出过字骨,有一片上面是卜辞;2003,济南大辛庄也发现和殷墟非常接近的卜甲,文字较多。这些仍是商代的,1954年,洪洞坊堆出土了字骨,1956年被鉴定为西周的。此后,各地发现的西周甲骨颇多,近岐山周公庙出土的几批,更引起公众的普遍注意。看来,西周甲骨的研究正渐成为甲骨学的一个分支。

甲骨学当然不是只研究卜辞文字,而且卜辞的文例等问题要依靠对甲骨形制、卜法等等的认识。以后的学者要突破看拓本、读文字的限制,对甲骨本身做更多的考察。

同样的,金文的研究应作为青铜器研究的一个部分。我觉得,青铜器研究早该被视为独立的学科,要从青铜器的形制、纹饰、铭文、功能、组合、工艺等方面综合研.或者还可以把艺术的分析赏鉴也列为一种角度。

与甲骨一样,青铜器是考古遗物.因而需要而首先应当用考古学的方法来研究整理。分期和分域,是这种整理的中心要求,也只有做好分期、分域,才有利于使用青铜器铭文即金文中的历史材料。

过去许多学者对青铜器分期有重要贡献,已经建立了很好的框架,但多数是由金文的释读和系联出发的,因为各家对方面的见解容易分歧,分期的结果便大有差异。我有一篇题为《青铜器分期研究的十个课题》的小文,建议:“在分期的方法论上,应强调以考古学的类型学研究放在首位,继之再以古文字学等去论证和细化。同时,当了解青铜器的演变是多线的,分期必须与分域相结合,排出各个区域不同时期的谱系。”

西周的金文最为丰富典重,与《诗》、《书》等文献又有密切联系,影响于历史文化的研究最为重大。2000年通过验收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所排的西周金文历谱,在以往各家成果的基础上做了改进,当然也仍有若干问题有待讨论和修正。有几件很重要的与历谱相关的器物出现,在这样的趋势下,解决久成悬疑的“月相”问题,进一步确定金文历谱,可能为期不远。

1926年秋天,王国维先生作《桐乡徐氏印谱序》,指出近世所出兵器、陶器、玺印、货币等六国文字,“上与殷周古文、中与秦文、下与小篆不合”,不能以六书求之者,实际是那时当地的通用文字,与《说文》和正始石经的古文相同,这一真知灼见,开启了战国文字研究的肇端。五十年代以来,包括六国文字同秦文字在内的战国文字研究逐步开展,到七十年代后竟成为古文字学发展最快的分支之一。

中国的古文字,从萌生到殷商、西周一脉相承,进入春秋,随着国家的走向分裂,出现了西土(秦)与东土的差异,后者到战国时又区别为三晋、燕、齐、楚等系.造成《说文叙》讲的“文字异形”的局面。及至秦兼并六国,在文字上“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后世的文字,真草隶篆,皆出于秦文字,六国文字于是废绝。过去学者论述文字源流,每每空缺了战国一段,只是在战国文字研究作为学科分支成熟之后,空白才得以填补。

战国文字研究兴起不久,从事的学者不多,虽然有较多可喜的成果,值得深入讨论的问题还是不少。不难预见的是,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会有更多学人对此投入精力,将已有的知识综合起来,归纳出更多规律性的认识。

在六国文字的几系里,蓬文字的研究成果最多,这是因为楚文字出土材料非常丰富,特别是楚帛书、楚简,不但字多,且有上下文可寻,有些更能与传世文献对照,因而备受学者重视,已成为六国文字研究的前沿。另外,秦文字材料的发现也日渐繁多,尤其是西安相家巷秦封泥、龙山里约秦简的出土,数量之大出人意料,使大家对秦文字(战国时秦国和秦代的文字)的眼界一新,有关研究的扩也是可以预期的。

这里已经说到了简帛。简帛学同样是新兴起的一门学科,并且已经分划出研究简牍文书和研究简帛书籍这样两个分支。前可溯源到二十世纪初西陲简牍的发现,关系材料以汉晋更多,从而和先秦的工作联系较少;后者则多属战国到汉初,最引人注目的是荆门郭店和上海博物馆收藏的战国楚简,再有长沙马堆发现的汉墓帛书等等,吸引了历史学、考古学、古文字学诸多方面的学者,正在形成研索讨论的热潮。

简帛书籍使我们目见古代著作的本来面目,其中不少佚书是连司马迁、刘向、刘歆也没有看到。一系列的发现,促使学者对长期以来对古书的看产生改变,不少久被怀疑否定的“伪书”得以昭雪,也有一些确凿的“伪书”进一步定论。

应该说,我们对这大量空前的发现尚来不及仔细估量、充分消化。太急于导出术思想史高度的结论,恐怕还失之过早。有必要避免一种新材料出现,就随以“一阵风”式研究的倾向还有不少已出土的简没有整理,没有发表,同时在不久的将来又会有新的材料出土,深入踏实的工作是当前最需要的。

以上讲的意见,限于我识力的狭陋,都不够成熟,确实是“只供参考”。

最后我还想说一下,我个人学习的,虽然主要是这些“”的学科,但我并不认为这些对于先秦历史文化研究已经够了。想真正揭示历史文化的真,除了“实”的研究,还必须有“虚”的指引,这便是理论。回顾上个世纪,先秦一段历史研究之昕以变革发展。相信在世纪中,理论的不断创新将对先秦历史文化的研究起重大的促进作用。

请允许我把安徽教育那本自选集序言的最末一句话再写在这里:“重读这70篇小文,瑕疵满目,为之汗下。读者如尚以为可教,何幸如之!”

李学勤

2005年3月1日,于北京清华园荷清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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